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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 公
2019-07-09 17:10:31 颜寒露  来源:7月9日《三明日报》第B3版   责任编辑:颜全飚   编辑:陈颖昕

●颜寒露
  脸颊深深凹进,牙齿如雨后春笋般参差不齐,胸骨一清二楚,有着一条明显分界线,半黑半白。一米五的个子,皮肤干瘪龟裂,身体矮小瘦弱。他是爷爷的亲哥哥,我的“伯公”。
  伯公已70高龄,鳏寡孤独,无儿无女,长期住在乡下我爷爷家。他和爷爷只相差一岁,可爷爷看起来比他精神多了。老家的风俗,伯公无儿女,爷爷要将长子过继给他。爸爸是家中的长子,所以名义上,我得叫伯公一声“爷爷”。
  伯公喜欢戴顶笨重的大皮帽,家里的小孩儿一见他,便放声大哭。每当这时,他只好挤出笑容,抬起枯枝般苍老的手,将帽子摘下,悻悻离去。在我看来,他很古怪。他偏执,认死理,思想落后,咬定的事,绝不松口。他嗜酒,喝点儿酒便耍起酒疯,诉说自己的不幸,话语嘶哑含糊。他喜欢敲锣打鼓,每逢春节,或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便会起个大早,拎着锣,提着鼓,不忘戴上帽子,靠在门头的柱子上,尽情地敲打起来。他晦暗的目光中饱含着一缕遐思,时而闪过一抹明亮,但马上又黯淡下去。
  记得是个春节,家里人坐在院里谈笑,小孩们一蹦一跳地玩着烟花。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片融洽。爷爷起身开门,在月色中,只见几个年轻人扶伯公进了屋。伯公醉成了一滩烂泥,家人又急又气,爷爷忙给主人家赔不是,一脸歉意。叔叔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安顿好,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净是些酒话。
  第二天一早,天空刚微亮,月亮还剩下隐约的影子,我起床上厕所,蓦然瞥见屋檐下蹲着戴着皮帽的伯公。他身穿黑色外套,蹲在和外套同样黑暗的墙角边,夹着劣质的香烟,无精打采的双眼望着屋檐下的一窝燕子。燕子一家紧紧挨着入眠,伯公嘴角带笑,是自嘲?或许是羡慕燕子有一个温暖的家。
  真正的改观是在这个春节,我们一行人回了老家,伯公一如既往地戴着帽子,噙着笑意走了出来,用方言不停说道:“回来了,回来了。”接着,他一手捂着右边的口袋,一手示意我过去,他的脸上藏着得意的笑,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要和我分享。我慢慢地走向他,只见他笑得越来越深,捂着口袋的手也按捺不住地要伸出来。后来,他掏出了口袋里带着体温的红包。那是一个皱巴巴、软塌塌的红包,里面装着伯公每月用低保金节省下来的100元钱。我明白,对于无儿无女的伯公来说,或许他早已把我们看成了自己的后代,他能给予我们的不多,这个软绵绵的红包对他来说是爱我的最好表现。
  饭桌上,他胃口一如既往的好,慢慢地,他面前的骨头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大汗淋漓地吃着,不忘将餐桌上的肉转到小孩儿们面前,先是笑眯眯地指着肉对我们说:“快吃快吃,鸡腿夹一个去。”大家谈论着出游,问伯公:“伯公,有没有坐过飞机?”一直耳背的他抬起头,望望叔叔,又看看面前的猪肉,用颤抖的手拿起筷子指了指油光发亮的猪肉答道:“猪肉很好吃。”引得大家哄笑,我也笑了。而他却把筷子伸向一块泛着油的猪皮,一声不吭大啃起来。
  饭后,他匆匆跑进房间,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走了出来,脸上洋溢着笑。他像是得了大便宜似的对我说:“这件才60元,我在集市上买的。”接着,他还把外套脱了,穿上羽绒服,示意我将他的衣领调整好。我看他像孩子般兴奋,两鬓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法令纹也有着藏不住的笑意。这是一个老人的喜悦,能感染周围的一切,包括我。
  元宵将至,这可是村里的大事。由一户人家为首,负责村中元宵节的大小事宜。其中,最隆重的便是迎龙。每家每户自发做起一节节龙身,待至天黑,家里的青壮年便将龙身抬去祖祠,与龙头相接。
  夜幕已至,刚下着毛毛细雨的夜空逐渐放晴,一轮金黄的明月爬上梢头。好戏刚刚上演,活动分为两拨人,一拨为迎龙,一拨为迎菩萨。上了年纪的伯公年年都跟着菩萨敲锣,走遍村子。
  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家像是得到军令一般,相继出门。我和一大家子人也揣着激动的心情出了门。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很静,出没在如墨渲染的云朵中,时而明媚,时而晦暗,捉摸不定。我们漫步在夜晚的乡间小路上,听着看着哪儿的烟花、鞭炮响了,也就大概知道龙到哪儿了。一行人有说有笑,抵达“跑龙场”。所谓的“跑龙场”,不过是村里无人耕种的一块荒田,平日里无人问津,但一到元宵,就变成了乡村一场民间风俗文化展示的集聚地。
  渐渐地,锣鼓声越来越近,鞭炮声此起彼伏,五彩缤纷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炸开,“龙”来了。两束仿佛能穿透长夜的光出现了,那是“龙”的眼睛,炯炯有神,熠熠生辉。“龙”在“跑龙场”跑动起来,活灵活现,神龙摆尾,引人拍手叫好。接着,“龙”停下了,我明白,它在等菩萨到来。
  又是一阵敲锣声,乘坐轿子的菩萨来了,被四个壮年人威风肃穆地抬进“跑龙场”。这时,我看见了他——我的伯公。他左手提锣右手拿锤,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前面。还是那样弓着腰,曲着背。月色朦胧,他更显得瘦小。他似乎与周围迎龙的人们格格不入。迎龙的人们都带着一个个美好的心愿,青年希望大展宏图,老人则保佑家庭幸福安康,多子多福。这一个个殷切的希望到了伯公这里却变成了遥不可及。他年年迎龙,喜欢热闹,但这携家带口的热闹让他似乎有点吃不消。我想象着他的神情,许是一丝不苟,许是饱含深意,但更多的是孤身一人的惶恐不安。他卖力地敲着,与他人默契配合,演奏出了这村中最美好的音乐。从前耳背严重的他,如今却能听见这一切,听见敲锣声,听见别人的期盼,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内心。他忘情地敲,却不明白远远地,有个女孩一直注视这他,女孩内心五味杂陈,没来由地湿润了眼睛……
  跑龙结束,归家。女孩一路上默不作声,她抬头又望见夜空中的明月,月亮是夜空的全部,因为它的明亮,人们和我一样,忽视了满空的星。突然,女孩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孤独的身影,他走在漫天星空中,就像今夜的星,那么不起眼,那么孤独,这好像他的一生。女孩回忆有关他的一切,惊讶地发现,这些记忆少得可怜。女孩只看见他一个人蹲在墙角抽烟,看见他饭桌上的沉默,看见他为别人的幸福奏乐,看见他的孤独。或许酒醉后的泪水是他几十年来藏在心里的诉说,深邃苍老的目光向往的也许是他渴望的一个家,清晨的锣鼓声可能让他觉得不那么孤独,可以陪伴着自己孤独无言的人生。
  那个戴着皮帽弯腰敲锣的单薄背影,披着满身星光,在记忆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