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母亲已经捡好了栗子,然后分成小袋,给散居各处的儿女送去。这种早熟的板栗,树是父亲种的,从山后移植到屋后,只三株,每年打下栗子数十斤。上年纪的父亲,迫不及待地发动摩托,把装板栗的口袋扎紧了,绑牢在车架上,让母亲挨着自个儿的身体也坐到后座上。他们前胸贴后背,穿行在草木葳蕤的山道上,朝着儿孙迁徙的脚步追赶。 捡栗子的情景忘不了。小时候,板栗树高大,但果球瘦小,栗子长得稀疏不饱满,成熟也迟。孩子们等不及节日到来,拾起石块往树上扔,再不就挥着晾衣竹竿一阵胡乱敲打。地上滚动着刺球,放射状生长的板栗刺,一不小心就刺破我的手指,有时还赖在里面不时扎我一下,贪嘴的代价换取了疼痛的记忆。 对于取出栗子的办法,孩子们用柴刀劈,也会拿石头砸。但母亲教导我烧一堆火,高温下的果刺柔软,栗球爆裂,火中取栗不论脚踩或手掰,都不费力。拾捡屋后的栗子无需繁琐工序,嫁接的品种,秋分还没到,已经洋洋洒洒落得比叶子快。 父亲移植的这些栗子树,埋着一段过往。地处矿区的家乡,村民在四十年前挖矿就采用计量取酬,先进的分配方式不亚于特区。有着“小香港”美誉的村子,劳力大量上山,稻田只好雇请外乡人打理,但集体的山场荒了,长满芒萁和灌木。于是,村里出资引种板栗,希望没有长矿的山头,都能生出钱来。那时流行“种田不如种菜,种菜不如种花,种花不如什么都不种……”可惜熊猫没有来,连观光客的影子也不多见,果园再次沦为荒山。 说到挖矿,记忆犹新,我寒暑假期都随父母上山搬矿石,去山下给大人提水解渴。我最乐意被父亲派去买点心,哪怕去饼铺要爬坡过坎。炸油饼的外地老板手艺诱人,美味在三餐的空当,被挖矿的村民抢购一空。 太阳下山的路上,我骑在板车轮的钢轴上,蹬直腿,翘起了脚尖“开飞机”。父亲手把手教的这种飞驰,速度堪比坐过山车。 靠山吃山的人们,过去在石头缝里刨食,父亲常在深冬的早晨踩着霜花出行,他和村人们一样,去等进村来的汽车。那个时候挖矿自由,卖矿由公家统一安排,谁先遇上了铁厂派来的车,谁就把自己挖出来的矿石先换成钞票。 童心丰盈的父亲,看了师傅们给矿工造板车和修撬棍,就依葫芦画瓢自学做木器、打铁件。家里置办了斧头、锯子、刨刀、铁锤,他如同宝贝般爱惜,用过必定洗净,装进箱子,屋门还要上锁。母亲打趣说,他这辈子的毛病就是爱赶时髦,不管手头宽不宽裕,只要看上了一定往家里弄。 我偷骑过父亲的自行车,一辆有些年头的“永久”牌,擦拭得纤尘不染。不仅如此,邻居大叔私底下告诉我,我父亲在生产队时,瞒着我的祖父偷买了块上海表,既舍不得戴,又怕被家人发现,成天用一条新手帕包着,藏在最贴身的裤兜里。不干活时,父亲站在水田中央先把双手洗净,然后才去掏手表。他捏着表仔细端详,许久之后又把表盘贴近嘴巴哈气,接着取手帕擦拭,再贴着耳朵闭起眼睛微笑聆听……那些古怪的动作,惹得队里的后生们眼馋起哄。 近二十年来,父亲痴迷上了骑摩托车,他买过多辆不同牌子的摩托车。因为担心他年纪大了手脚反应慢,我们一直反对,但他却依然故我,说是养了蛋鸭得每天送田里吃虫子,家有兔子割的草需要载…… 有段时间,矿山上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叫虫鸣,工棚空着,雨水刷出的沟坎边锈迹斑斑的渣土车也凌乱地趴着,阳光被挡在云外,时光的钟摆好像停止了走动,满山的矿渣失去了艳丽的色泽。如果不是有风吹来,在死寂的山里,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 面对曾经的富庶和美丽,父亲没有保持沉默与等待,他像林场的工人一样,赶在春雨来临前,从之前挥舞刀锯伐木的角色转换成举锄栽树,保护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青山绿水。他不仅种板栗,还种杨梅、黄梅、青苹果,一年四季花果飘香,十几个孙子和外孙,都准时回到老人身边,如同一次次的佳节团聚。我吃着母亲捡的栗子,想象父亲在山中种树和看云听风的样子,目光开始柔和。昔日矿区里的村庄,宁静古朴如同画本,父亲手植绿色,轻抚白了头的芦苇,把笑泪洒下泥土。他和母亲那一代人,衰老的身影重叠在绿意里,深情温润着大地,让我们陶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