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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父亲
2018-03-05 17:50:13 颜全飚 来源:《福建文学》第三期  责任编辑:大田新闻网陈颖昕  

我醒来时,月亮正好搁在打开的那扇窗户上,随着风在那儿滚来滚去,暗香涌动,窗户下边油菜花开满了,这可是我去年的劳动成果。室内贴在墙壁报纸上的文字也跟着一深一浅地浮动着,好似活字雕板印刷术,大大小小的方块字满屋子奔跑着。呵,却是月上柳梢头了,一丝丝风寒里,耕种时节很快到来。我父亲更早醒来,笨手笨脚的,弄得厨房里叮叮当当作响,好像有许多人在吵架似的。过了一会,只听到水龙头的流水声,哗啦啦地,流往油菜地。父亲是急坏了,把关水龙头这等大事给忘了。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上来,像伤病员在战壕里爬着,父亲来敲门。我不爱搭理他。

昨夜没有死去吧!若活着,就赶紧开门!我还是不搭理他。下楼梯倒是轻快,三步并做两步,像是个竹筒子往下滚去。

于是,一块结实的土块打到窗户,月亮一下被关在窗外。我不理他。

他用一根长长的晒衣竿将窗户挑开,月亮沉下去了一截。父亲黑乎乎的一团子,在油菜花地上,他正弯下腰去捡拾土块,想继续往上扔。

你想做什么?我把绑着红头绳的那把油彩笔扔了下去。你又想作恶多端去!这一大早的。

什么做恶,都是为了你好。

那把笔正好缠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放心地走了,晒衣竿压倒了一大片花朵。父亲穿着一套军装,背着好多年没洗的帆布背包,他那顶镶有红五星的军帽准是藏在包里了。这下,被折腾受伤的,是我这片油菜花了。

 

     父亲总算给我留了一碗饭,完成早餐。我开始规划今年的工作,这是多年来的习惯。我运用高中地理学到的知识,把自家耕地用等高线划出海拔高度、地形、河流平面图,并一一标出地名,海拔高的一如既往种水稻,高处生长周期长,谷粒结实饱满。海拔低的,穿插种,玉米、花生、地瓜、大豆、小薯、辣椒及其它瓜果都得种些,这样生活才丰富多彩,我把农作物的形象图案标识在它们应当生长的地图方位上。这些规划,我全记在笔记本上。我父亲有他的人生志向,天天忙着他自己的事业,不管耕作之事,因此,远一些土地,我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就让它荒在那儿;也有人欲租种,我没答应,荒就让它荒在那儿,土地也要休息的,人们为何让它不得安宁呢?也有人盯上我遗忘在田里的稻草堆,想挑了去,我一把火点着它们,化为灰,化为泥,谁也甭想占便宜。

    虽然我已整整十五年没有出过村庄了,我甚至忘记了它的名字叫岩坑。可你不能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看报纸,我积攒点钱,每年订阅一份我们当地的报纸。年前腊月二四扫尘,我就把报纸糊到房间四壁和天花板上,一年一年累着,墙壁可是厚厚的一层,屋子的空间越来越小,可是我喜欢这种状态。除了四季耕作,我主要任务温习高中时的教科书,可我不参加高考的,现在考上了人家也不包安排工作,但温故而知新,这事我乐意干。

不远处是个水磨房,已荒废多年了,只剩下流水翻过老水车时发出的声音,那水车还在转,已是破损了好几块木板,仍永不停歇地,在那儿发出独有的声音。听说,我母亲就在磨房里樁米时生下了我,母亲用布袋子把我装回了家。先前,磨房倒是特别干净,纤尘不染,夏夜炎热,我父亲常常独自一人跑到那儿睡觉,享受凉快,一夜不归。现在一切都废了,磨房内灌木、水草丛生,蜂蝶、老蛇出没其间。

 我一眼认出我高中同学,他带着他的手下绕过磨房往我家过来,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步履轻快,他的手下像一只哈叭狗紧随其后。他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交往的一个人。

我同学身上发热,将羽绒服扣子打开,里头露出一条雪白的围巾,像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只是他几颗参差不齐的大门牙被香烟岁月熏着,像田埂上被人随意扔弃的几粒黑石子镶嵌着。他的手下小年轻,单衣敞开,里头仅穿着一件秋衫,心不在焉地,眼珠子四处转。同学给我递了一支中华烟,我说,没抽。这烟好,试试。我说,不试。

我同学站着跟我说话。我想,站着好,当乡领导,小肚子也大了,站站好。我没让他坐。

    我同学说,最近易经研究到几段了?我说,没研究。没研究做啥?我说,种地。种地哪来有的吃?我说,不吃地里的吃啥?我同学倒是被我问住了。我同学又问,我们好像都属马的吧,这年过来,都快四十了,你还不相亲?我说,这事你别问,要有缘。什么缘?你整天一个人呆着,谁与你有缘。你不会还想着吕清芳吧!人家日语毕业,在上海工作,娘西皮的厉害。

我知道,我同学关心什么来着。我同学说,你父亲呢,一大早消失了?我说,是呀,早早出去了。我同学说,你得管着他,年纪大,别乱跑。我说,我哪管得着。他若再次到北京去,公安抓他拘留劳教去,到时我也帮不上忙。我说,他爱作恶多端,当管教管教。老同学,这不是跟你玩笑,是真心话,我们是老同学,不然,我是不管这事的。我说,你别为他费心,让他关进去,我一个人清静些,这世界已经够热闹的了。

能劝还是劝劝他老人家。我同学剩下半截的烟嘴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掉到油菜花丛中。这花长得可是热闹。我同学撩下了话,心情大不为快地走了。

同学刚走,邮递员送报纸来了。十多年来,他也开始背驼了,我们之间言语少,也许他快退休了。老邮递员把报纸递到我手上说,今天天气好,报纸上说,全国两会开幕了。我没有应他。

 

夜特别沉静,可以听到窗下油菜花劈劈啪啪绽开的声音,我在翻报纸。我听到厨房里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通过土地往柱子向上传递,瓜蔓一般攀爬到了屋瓦,像一只老鼠那样轻巧,却是左顾右盼、犹豫不决那样。

厨房灯没开,父亲坐在那儿生火,鲜活的火光集中在他的脸上,父亲一束长长的白胡须折射出油亮刺目的光芒,父亲还蓄一头长发,偶尔也扎着马尾巴辫子。我父亲看起来似乎有点文化人的味道,自信满满的样子,其实他内心脆弱,不堪一击的,他不曾认得多少个字。就他现在样子,我知道他受伤了。父亲双脚架在火塘上,裤腿高高卷起,他弯着腰,双手在搓着右腿,像运动员参加比赛前做着某种姿势。

还没吃饭吗?

吃过了,春来天气变化大,脚又不好使了,烧点水烫一烫,我敢保证,明天有雨。

就让它不好使罢了,省得你东奔西跑。我返回了房间。

他若这下没回来,若这下只是一只老鼠在厨房觅食的声响,说不准他睡到哪家寡妇的床铺上。

这下,来自于下边的脚步似乎更加敏捷轻快,好像明目张胆的贼,上了楼梯。我打开了门。

人都在,还需要拴着吗?父亲坐下来,一只脚在门框上不停地搓。

把户口本给我找来,记得我一代身份证也夹在里头。

还用找吗?就在我的樟木枕头内。你又想什么鬼东西?眼下春耕在即,这多年来,你关心过地里的活儿吗?尽是吃我的。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枕头里借点钱,我这次要远行,需要车费。

贪得无厌。这钱,是订报纸用的。

我这是为你好,以后,你就有很多钱。

钱做什么用?我不缺吃穿的。

   今天没有做成,到了火车站,被你同学张副书记挡住,说是帮忙退票,结果,身份证被骗走了,说是弄丢了,会帮忙到派出所补办一张,他是故意丢的。瞧瞧人家同学,混到了领导位置,你尽玩些没用的。

你认他当儿子好了。

这回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你把枕头的钱给我,这回我搞大来。父亲换了一只脚在柱子上搓。

有本事,你拿走我的订报钱。我跳下去,一切都是你的了。

我父亲抱着枕头盒子,像是抱着骨灰盒,惊呆了。我站到了窗台上。

好了好了,我不要这钱,好不好。没出息的。我父亲抱住我的双腿,呜呜地,好像在哭,他很假,装着伤心。

月亮上来了,探着头。我站在窗台上,多美好的月夜呀,她真的在上海吗?

你不下来,我们一起跳。父亲也跟着爬上来。你害苦我了,你以为当真,你真的当真,你这没良心的。父亲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像唱歌一般。

不跳,作贱了长势正好的油菜花。我被父亲抱着下来。我父亲这辈子总算抱了我一回。

父亲有些沮丧,把身份证藏到了他天天背的帆布包里。把灯关了,早点睡觉,灯也花钱的。父亲把灯关了,咚咚咚下楼去,他腿脚恢复得真快。

 

父亲失踪有些日子了,这回我不必担心,其实我早已不去操这份心了。多年前,我父亲失踪了两个月,那一次,我倒是担心他彻底完蛋了。父亲回来时,我真的一时认不出来,父亲形削骨立,头发变长了,遮住了眼脸,他的胡须也长长的,衣衫褴褛,像一只老山羊趴在厨房地板上。父亲虽然有气无力,却是高兴得像一只青蛙在水里游泳,四肢拍打着地板。我问他这是在乐什么了?他说,我回家了!我找到家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我这就去床铺上好好睡一觉,好久没在床上睡过一回安稳觉了。

父亲一阵狼吞虎咽过后,心满意足地讲着他的精彩故事。

父亲这回可是大开眼界了,他与另处两个外乡的朋友一起到了北京,就在回来的北京西客站候车厅等那一趟开往厦门的火车。父亲内急,去了卫生间,父亲第一回被别人带着闯荡北京,这可是大地方,父亲失去了方向,完事后找不到他们了,火车开走了,那俩个王八蛋外乡朋友把父亲的一包行旅一起带上了火车。父亲两手空空,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用父亲的话说,他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了。父亲可是一路乞讨回来,但他开了眼界。他说,北方的地可是大,他走了好几天,走不出那无边无际的麦田。父亲穿过武夷山时,我想,他一定是穿过了武夷山脉,父亲说,北方那儿山全是灰的,树光光秃的,河流结冰,麦苗细若缝衣针,可是看衰了眼。这下看到桃花李花盛开,河水活泛活泛的,山绿油油的,水雾飘呀飘的,父亲眼花缭乱。父亲知道快到家了,他快乐地跳到河里洗了个澡。我说,真的跳进河里了?父亲说,一个多月没洗澡了,身上长满了虱子。父亲说,那些走在街上的女人都比北方长的漂亮,个个可亲可爱的,像是自已人一般。我父亲看到一辆本地的货车在装货,父亲用地瓜话试着与他言语,搭上了顺风车。父亲好久没说地瓜话了,他憋在肚子里的话儿全倒给了老乡,父亲没花一个子儿车费就到家了。父亲从北京一路沿着铁路往南走回来,这次坐上汽车,像是坐在棉花堆里一样舒坦,汽车的橡胶轮子像弹棉花般弹呀弹的,弹回到了家。

此后,父亲蓄了长发和胡子。父亲说,这是对那次美妙旅行的纪念。每每心情舒畅时,父亲一边搂着胡子一边给别人讲他那次旅行的故事,有的一再重复,但都有不同的细节展示,我父亲一下成为村庄里的神。

 

我先听到的是父亲一声响亮的喷嚏,随后四下里欢声笑语一片,好像娶新娘子进门似的,喜气洋洋,热烈饱满。他们一声长一声短的,老刘呀,老刘呀,回家就好,回家就好了。我老同学的声音,老刘呀,一路数千里奔波劳累,喝碗热茶,早点休息。我们也被你折腾得累坏了。我老同学一声掷地,热闹嘎然而止,人群如潮水退去,无声无息了。

父亲来敲门,还没睡呀。

你们在吵闹,我如何睡去?

我父亲穿着没到脚尖的长长军大衣,像一只小仓鼠,神情得意地从长长的衣袖中举起一只小爪子。这是他们给买的。父亲又打了一个响亮喷嚏,墙壁上糊的报纸跟着颤抖了一下。父亲满怀欣喜,这次成了,那北京的冰河,您可不知它有多少温暖。父亲用您称呼我,他是乐坏了。父亲随手把灯关了,月光盈室,空气里有温暖的风在回旋。

温暖的冰河?

北京的风可是锐利,刮得人鼻子掉下来了,一进入冰窟窿里,就一阵阵暖意袭来。

你去那儿游泳了?

是呀,一堆外国佬也在看着我表演。可是,两个冬泳爱好者很快把我从水里送上岸,没游成。

你这是掉进河里了。

掉进去也好,到河里游也好,反正事给办成了,你同学和法院的人来接我,答应重审我们的案子了。

儿子,这事成了,你会幸福的,这多年来的损失一并让他赔偿给我们。

你等着吧,我是不会用你的钱。你把钱给那个寡妇得了。

不用也好,要用也罢,留给你就是了。哪个寡妇?你不要听别人乱说,你爸是本分人,不会去招惹别人。父亲打了个喷嚏,他双手抱着军大衣,深深地弯下腰去,他的长头发也跟着往下垂着,弯了一阵子,父亲站起身来。我看到了,父亲笑得比外边的月亮更灿烂。

早点休息,我晕车,就晕他们政府的小车,坐数千里,吐得肠子都翻出来了。父亲蹬蹬蹬地下楼去了。在厨房里,父亲连续打了数个喷嚏,像孩子在呜呜呜地哭,嚎了一阵子,平静了。

有一只兽一样的玩艺在油菜地上动,轻缓地呼吸着,但被我发觉了。他慌慌张张地,一路小跑回去,水磨坊那儿人影攒动,不是那个眼珠子四处转的小伙子嘛,都是我同学干的好事,他怎么越来越像一个贼了。

 

水磨坊那儿水车在翻转着,扬起高高的水花,水花上头有一片低低的湿漉漉的云朵,太阳打以其上,顿时蓬松柔软起来,慢腾腾膨胀着,像一个梦幻在生长。我母亲从那团云朵里探出头来,我没发现她是我母亲,等她到了油菜花地,我才认出她来了,我母亲依然那样瘦小,她老了许多,头发泛白干涩,她的头发比父亲短,十多年了,我没再见到她,我没有喊她,她拎着一个尼绒袋子站在院子里东张四望,神情飘浮不定,她没有走进里屋。院子里隐隐约约回旋着父亲上气不接下气的含混的咳嗽声,母亲好像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与母亲的目光对视上了,我朝母亲做了个鬼脸,用手指了指父亲的屋子。

你躲在楼上干嘛呢?母亲抬着头,声音细如蚊蝇,阳光正好打到她高高的额头上。

我说,他在那儿。

母亲认认真真地巡视了一遍我的房间,荡漾起一丝笑容,她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一团。母亲挪了挪我的被子,坐了下来。我等着她说话。

你没带他去看病吗?

他去看了,回来说,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了。

年前听说,隔壁乡里有一家姑娘,年龄也大了,去看看,适合不适合?

太远的事,没有谱。

没去看,不好说。

太远了。

又是父亲的声音。母亲从尼绒袋子掏出两件新衣服,大的给你穿,小的你拿给父亲。母亲垫起脚跟,扯了扯我的衣领,你拭拭看,合不合身?她艰难地微笑着,很是不安,她想碰碰我,我却与她亲近不来。母亲内心深处荡漾着春水般的涟漪散去了,她安静了一会儿说,带我去看看你父亲。

父亲的房间昏暗无比,母亲没有开灯,她推开了背着后院的窗户,一片光进来,屋子里打了腊似的,桔黄色的光在飞舞。父亲在呼吸着。房间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衣物,有两个老式笨重的方形木柜,上头堆满了复印件材料,半空中停留着一股若有若无潮湿温暖的怪味。我依稀记得,父亲的床铺底下放着一木箱子半成品的炸药,米黄色的东西糜烂在那儿,犹如一堆被踩过一脚的泥巴。我也不知哪一年里的哪一天曾经进来过这间屋了。

父亲想说话,紧接着一阵急促地咳嗽,他说不出话来。父亲颤抖着,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他想向母亲表达一种久违的亲密吗?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伸出手去。

父亲坐了起来,躬着身子,没完没了地咳着,他想说,可是言语被咳嗽堵着,气得双手舞动,捶打着自己的胸。

父亲用哀求的眼神指着橱柜上的一个杯子,他是让我为母亲倒一杯水。父亲咳嗽停歇下来,他大口呼吸着,胸部一上一下起伏着,像贴在墙壁上的一只蝉脱,僵硬无语。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我似乎闻到了母亲身上的气息,她在出汗的味道,有别于我儿时她身体散发着挥之不去的乳香。我早就不恨她了,她身上的味道我已陌生。

父亲对母亲说,这些年,我对公不对私,我从没反映我们之间的事情。

母亲没有言语,我倒是替母亲说:这些年,你已经够张扬的了。母亲去取父亲挂在墙壁上杂乱无章的衣物,一件件秩序井然地取下来,我随着母亲走出了房间。母亲对我说,阿贵,你的那些衣服也去拿出来。

母亲将所有的衣服全部洗好,挂到院子里的晾衣杆上,空荡荡的院子好像有许多小孩子在奔跑。母亲午饭也没吃就回去了,她没跟我说什么,也没跟父亲打招呼,她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春天有些漫长,春寒料峭,淫雨霏霏,就在中午太阳露出脸来的短暂瞬间,我父亲起来了,他坐在院子里悠闲自在地晒太阳,父亲披头散发的,他正抓着一把梳子在梳头。父亲不再咳嗽了,梳妆好后,他把那些复印好的信访材料拿出来晒,仔仔仔细细地,排满一走廊。

父亲大概晒了两个多小时,太阳也就收了,天空又开始酝酿着新一场雨水,父亲收好信访材料就进房间了。父亲让我为他烧一桶水烫脚,他感觉双脚老是热不起来。

父亲坐着,双脚伸进热水里。父亲告诉我说,他大概是躲不过这场病了,这些信访材料让我保管好,若法院没给赔偿,让我继续上访。他掏出一个小本子,上头记满了他上访时认识的人的名字,他让我到时联系他们,就懂得了。

父亲似乎还有话说,但声音越来越小,无法说全了,我听到类似门被关上的一个声响从父亲的咽喉处出来,紧接着父亲往后倒在床铺上,他踢翻了水桶。我过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父亲的眼睛始终睁着,他断气了。慢慢地,他的长长胡子往上翘起来,直至坚硬。

我用手去抹他的双眼,父亲终于闭上了眼,我帮他穿上母亲为他买的新衣服。

 

邮递员弯着背,他吃力地抬着头与我说话。

我明天就退休了,这是最后一天的活,明天由一个姓林的年轻人给你送报纸。他揣住报纸不放,絮絮絮叨叨地。

你父亲走了,这下大家都皆大欢喜了。

是的,一切总算平静了。

乡里的干部都在说笑话。你父亲喜欢到处写标语,骂法官是腐败分子,贪赃枉法。特别是每逢县里开大会,他就在会场大门上写。这次闹大了,写到北京去,在北海桥上写,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掉到冰河里了,还好有人帮他打捞上来。后来,乡里的领导把他接了回来。你父亲是把魂丢在了北海里,若去那儿把魂请回来,也许他不会走得这么快。

北京太远了,我做不到。

你父亲走了,最开心的人是你同学,他说,早该死了,早死早平静。你同学在酒馆里举杯庆祝呢。

你也跟着去喝一杯?

我没去,我从来不沾酒。我也完成了我的使命,十多年来,为你送报纸,我当讨你喝一杯酒的。尽是圆满,今天全国两会闭幕。你看看,今天报纸上火红一片,欢天喜地的。

人走了,死者为大,本是不应去批评他。可是你父亲认定的事儿不对,他在说谎。你父亲说,被法院执行给你母亲的房间里头有玉枕头、红木床铺、箱子里有黄金。你父亲把房子写给你母亲了,可是他赖着不搬,离婚了,两个人如何居住在一块?自从你母亲改嫁后,你父亲开始上访,告法院偷了他的黄金白玉,他就这样多年来赖住法院,法院围墙外边洗不掉的字,全是你父亲写的。

你在讲故事,我不爱听,我最不想听别人讲故事,那些没完没了的东西,我最讨厌别人的两片嘴唇不停地往外冒泡。

不听算了。从明天开始,我也不会再来眷顾你了。那姓林小伙子可是能说会道的人才,他会讲更多的故事给你听。

他这样一直歪着头说话却不累,他还舍不得离开,在水磨坊停留了好久,呆呆地盯着那永不停歇的水车,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一切都是别人说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那时,我在县里读高中,除了寒暑假,很少回家。我父亲母亲住在这老房子时好好的,自从建了新房以后,我父亲开始变态了,我父亲在母亲洗澡时,他会跑进卫生间,将母亲的另一桶洗澡水提走,他认为多洗一桶热水浪费柴火。我母亲多点一会灯,他就发飚,他怕电费高了。除此之外,我父亲尽善尽美。离婚以后,我父亲不劳动了,天天翻阅那一堆信访材料,跑来跑去。我父亲会从政府那儿获得一点困难资助,全部花在跑来跑去的费用上了。此外,我养了父亲十几年,这下,他走了,我也算是解放了,我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活着,这全村子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