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楼,男,1966年生,大田县华兴乡柯坑村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己在海内外500余家报刊发表各类作品300多万字,散文、诗歌被选入数十种选本,散文多次获全国、省级报纸副刊作品奖,散文、小说分别获三明市第一届、第二届百花文艺奖,现为《石狮日报》编辑。 作品欣赏: 此情可待成追忆 父亲的坟头已经有些杂草。站在父亲的坟前,父亲与我只是一墙之隔。 生死苍茫,生与死仅仅在一线之间。 (一) 2000年中秋节次日早上6点30分,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父亲刚刚去世。那一刹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父亲竟然等不及我回家! 父亲查出患了胃癌是2000年春节后的事,医生说,晚期了,已经没有手术的价值。长期反复的化疗已把父亲折磨得形销骨立,然而,更为糟糕的是,因为没有医保,为了支付父亲的医疗费,我们兄弟已各自向亲朋借了2万多元。再借钱已经很困难。 万般无奈之下,2000年7月初,我和弟弟一起辞职离开了原单位,弟弟去了厦门。而我,却是应聘到闽南某报社。临启程前,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启齿。 病痛中,父亲艰难地一笑:“你们都调动了吗?我就知道,这山旯旮留不住你们兄弟,在你们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放心去,你妻子暂时在家就行了,免得我咽气时没人知道,我也撑不了多久了,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安心拼事业了。” 父亲豁达地议论着生死,对于我的“调动”全然没有一丝的不快。我心如刀绞。 我们并不是“调动”,父亲!临去闽南的前夜,我在父亲的居室门前长跪不起。 (二) 到新单位后,立即投入工作。这里的工资报酬以积分体现,也就是多写稿多拿钱。半个月后,我开始兼编辑。白天采访,晚上写稿或编稿,我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只为了多挣几个稿分。那时候,报社还没有发给摩托车,每天顶着烈日以及水泥地板上往上蒸腾的热气,靠双脚走路在城市间穿行。一天中午,从一家空调效果极好的商场采访出来,站在灸热的街头,我看见水泥地板上升腾的热焰在空气中飘荡,看着,突然感觉四周旋转起来,我立即靠上路边的一根电线杆……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街上的行人依旧行色匆匆,我的包还在,那里面只有一本采访本,但有我半天的采访记录。我知道,我中暑了,伸手一抹,满头的冷汗。当天下午,我就把上午采访的内容成稿了,我以为第二天必须休息,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并没有休息的愿望。第一个月,我因为整日在街上走路,穿坏了一双皮鞋,但是,这个月的工资是我以前领财政工资时的3倍,我留下几百元,其余的全部寄回家,交父亲的医疗费。 每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跟父亲说说话。父亲说:你到了新的地方,一切都重新开始,做人别狂、做事别累着。我说:爸,我记住了。我尽量用平稳的声调说话,却止不住泪流满面。 (三) 其实,父亲的一生很是被命运捉弄。父亲9岁时,祖父死于肺病,那时,二叔6岁,三叔3岁,祖母是个小脚女人,父亲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替人家放牛。父亲12岁时,收回了租给别人种的2亩水田自己种,从此,父亲的人生坐标长久地定位在“养家糊口”上。对于这段经历,父亲甚少言及,因此,我的所知也只一鳞半爪。 我曾有过一个大哥,养到5岁时不幸夭折,父亲在过40岁生日时,还是膝下无子,父亲对着奶奶煮的一碗寿面,与母亲相对垂泪。听姐姐说,有一段时间,父亲因为大哥的夭折得过精神分裂症,症状持续到我出生后不治而愈。 也许因为自己一开始就无法把握命运,父亲便很在乎我和弟弟在学业上的进取。事实上,父亲对我和弟弟的管教在宽严间显然无所适从。父亲用考100分奖一个熟鸡蛋的办法鼓励我和弟弟读书,那个年代那样的奖励已是很丰厚。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次把作文写到了2千多字,而且,据老师说还写得挺好。父亲知道了,特地办了一桌比较像样的饭菜,把老师请到家中。父亲说:“我没文化,不会教儿子,你如果把我儿子教好了成器了,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父亲显然很动情,说着,就让我拜干爹,被老师谢绝后,父亲一脸失望。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甚至到了十分迫切的程度,弟弟5岁时就由我带着上小学一年级,以至于上到初三终于有些跟不上,中考失败了。在第二学年联系补习时,有些麻烦,弟弟更因为遭埋怨而一气之下把旧书烧了,父亲当时一巴掌掴在弟弟脸上,很重,弟弟脸上立时出现5条指痕,之后,父亲便坐地闷头抽烟。多年以后,我和弟弟围侍在父亲的床前,父亲已十分虚弱,时日无多,说起这段往事,父亲仍心疼不已。父亲说:“那一巴掌,我的手都麻了,不过没有那一巴掌,你现在哪里成得了律师。”父亲朝弟弟说着,“嗬嗬”笑了起来,眼角随即溢出两滴浊泪。弟弟伏在床沿痛哭起来,我唯有无言叹息。 (四) 父亲和母亲其实常吵架,我一直以为,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并不和睦。 我还小时,母亲不知为何事与父亲吵架,吵得很凶。父亲临出工前,悄悄叮嘱我说:“你母亲这人没志气,你今天跟着点。”那时,我还不太懂事,只知道一直跟着母亲。果然,母亲趁着上山拔草的机会,偷偷地拔了一株断肠草,在我不注意时吞了下去。父亲和二姐刚好收工回家,父亲很镇定地安排我去叫医生,他和二姐开始用土法救治,等我带医生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醒转来了。那时,我感觉父亲对于母亲并不是很在乎。 在我20岁的时候,母亲得了脑溢血,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母亲却有些神智不清。母亲那一年60岁,病后的母亲仍然十分勤劳,经常偷偷地上山拔草或拣山菇。那时,我在村小学代课,无法看住母亲,在一次晚饭时,我心急口快,对母亲讲了重话,不让她再上山。母亲突然十分委屈地靠在父亲身上哭起来,说:“我是为你们兄弟好,还骂我。”我十分懊悔不知所措,却见父亲正举手轻抚母亲灰白的头发,象安抚不知事的孩童,母亲安静下来,脸上是陶然与满足。那一刻,我真正被父母之间的相知相融相爱感动了,那一刻成了我记忆中闪亮的晶片。 父亲病中,常忆起母亲。父亲说:“你们母亲病后就像3岁小孩,嗬嗬……”父亲笑起来,“我那一天给她讲了去地里耘田,却没叫她送饭,等我半下午回家不见她人,又到田里去找,找了一处又一处,谁知,她找我也是找了一处又一处,等到我找到她时,天都黄昏了,你们母亲还在田头叫我的名字,说一定把我饿坏了,她也没吃哩,那饭菜早就凉了,你们母亲真傻,就像3 岁小孩,呜呜……”父亲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五) 每个人的生命过程都不一样,有的平淡平凡,有的轰轰烈烈,但是,不管如何,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来说,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生命辉煌。于父亲来说,在他平凡的生命过程中,并不曾有什么值得一书的事迹,于我,父亲生平的点滴,却永远使我追忆不尽,而生死两茫茫! 我的故去的父亲,名本韵,字善琴,享年75岁。 愿父亲安息! (此文发表于《青年文学》2011年第24期) 青山依旧 百年一梦。 老家如今的绿意,早已超出了祖母当年的念想。 而三十年前,老家却尽是光秃秃的山,只长荆棘和铁芒萁,偶尔有一两棵长得与人一般高的杂树,没两天就被村里的妇人、小孩砍了,充作柴火。在我能帮家里砍柴的时候,已经要去到十里开外的深山,砍一捆二十斤重的湿柴,半天一个来回,都很赶。要是砍干柴,那就得去更远。 有关祖母的记忆,与砍柴有关。 祖母三子八孙,孙辈我排第六。这个排行,看不出什么讲究,而实际上我父亲是三兄弟里的老大,我又是长房长子,要按过去的族长由长房世袭的规矩,那么,我就必须是堂兄弟里的“领袖”。祖母是个小脚女人,没读过书,但她知道长房长子的意义,用现在的话说,对我就比较高标准严要求。祖母也因此不叫我“六孙”,而叫我“大孙”。祖母不识育儿经,但她相信磨练出人才,为了锻造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上山为她砍柴。 这是历经苦难的乡下女人朴素的人才观。1934年,祖母不到三十岁,祖父肺痨而死,父亲三兄弟是祖母的寄托,但父亲显然让祖母失望。“你父亲就是个泼皮,小时候不学好,与人打架,长大了不干活,跑去做戏子,还找了你妈妈这个二婚的。”祖母絮絮叨叨发泄对于我父母的不满,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不回话也没空回话,埋头吃祖母特意为我煮的米粉,这是为祖母砍柴的犒劳。 祖母要的是干柴,她住客厅边的一间房,在门口处垒个小灶,自己开伙,用柴极少。我上小学后,就由我带着比我大几岁的两位堂哥为祖母砍柴,堂哥们没有米粉吃,祖母跟他们说:“你们大了,回家吃地瓜。” 堂哥们可能很不满,但不敢表现。祖母是家族的“老佛爷”,尽管她没有收入没有存款,但她有威严。 母亲被认为是比较逆势的儿媳妇,敢于多年不跟祖母说话,但母亲并不去撩拨祖母。祖母叫我为她砍柴,出发前,母亲就悄悄叮嘱我:“别砍太多,有一小捆就可以了,回来让老太婆煮米粉给你吃,吃饱才回家。” 其实不用母亲交待,我实在也是没办法扛大捆柴,因为路途遥远。回到家,也早已过了正午,饿急了,就特能吃。祖母坐旁边,嘴里絮叨着,眼里看着我吃,然后又怪我母亲没让我吃饱,说是长个的孩子,怎么能这么饿着。 在自己家里,当然有吃饱,虽然吃的只是地瓜和稀饭汤。心里便想,你这老太婆,这不是帮你砍柴饿的吗,怎么能怪到我母亲头上?不过,看在一碗米粉的份上,并不说出来。 祖母又觉得我木讷,作为长房长子,这样怎么能担负起家族的事务呢?便又絮叨我:“你这孩子,怎么只顾吃不说话呢?” 吃完了,不是很饱,但我知道就这一碗,祖母自己也没舍得吃米粉。抬头望祖母:“我说了,你也不一定答得上来。” “你说。”祖母鼓励我。 “就说这砍柴,越砍越往山里去,再过去,就是别人的地界了,要是以后这山上的柴砍光了,咋办?” 祖母愣了一会,说:“柴会再长呀,怎么能砍得光呢?” “你小时候,后山是不是就有柴火可以砍?现在要去那么远,就说明柴越砍越少了。”我那时候不懂得祖母是外村嫁过来的,但祖母听这话的时候,肯定是想起她年轻时,后山确实有很多树木,便无言以对。 这老女人,只是辈份高,并没什么见识。我心里想。 后来,祖母每每到院子里晒太阳,便痴痴地看着光秃秃的后山,以至于父亲认为她可能时日无多,说老太太变死相了,但祖母仍然无病无痛地活着。 多年后,我才知道,祖母在一直思索着我提出来的问题——山上的柴砍光咋办?这是她的子子孙孙生活的地方,如果柴火都无以为继,以后的子孙怎么活? 祖母重新跟我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已经在城里读高中。我告诉祖母:城里人烧煤,不烧柴火,如果哪一天山里的柴砍光了,我们也可以烧煤。 这时候的祖母是慈祥而又对世事基本无知的乡村老妇人,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从地里挖出来的煤是如何燃烧的,甚至没见过用电炉丝烧水。对于外面的一切,老太太仿如孩子般好奇,汽车、火车、洋房,祖母一样没见过,但她能跟村里的老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孙子说的,他坐过车,学校里住的就是洋房。”祖母总对人这么说。 祖母益发地老了,周末回家去看祖母,祖母便问:“坐火车回来还坐汽车回来?”祖母忘记了,我跟她说过,通我们老家的只有汽车。“真想也坐坐车。”祖母说着,就又睡着了。 改革开放初期,祖母无疾而终。这个曾经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太太,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孙回来了吗?回来了让他跟我说说电话是什么样子,上回说的忘记了。” 老家习俗,冬至扫墓。 又是冬季,几个堂兄弟带着孩子一起回到老家,先富起来的弟弟几年来都是开着自家的小汽车回家。 而仿佛一夜之间,山就茂盛了。走进林里,抬头看不见天,照着林间小径的光亮,是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 从祖房到祖母坟地的路,上坡,翻过一道山岬口,下坡,蜿蜿蜒蜒的去,也就两三里路,全都在林间行走。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松针,下坡时踩在上面,会打滑,一不小心,便一屁股坐地滑出老远,然后,被前面的一棵松树卡住,又站起来,继续走,继续滑。 在墓地,孩子们劈几下杂草就看看手机微博,我们几个堂兄弟也是手机电话不断。隔着墓碑,我对祖母说:“奶奶,你看看,树木又长回来了,这山绿着呢,现在的电话是这个样子。” 阴阳两隔,但我相信信号可以互通,祖母一定能听得到。 老家大田县华兴乡柯杭村,祖母生于隔邻湖美乡施家,养于廖家,名桂英。 祖母若在,已过百岁。 (此文获2014年度全国报纸副刊三等奖,收入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集粹) 人文鼎盛冠豸山 山是阳刚,水为阴柔,只要你的想象力足够,可以把任何的山水都想象成是有生命的。山涧溪流,可以是山的血脉,花草树木,可以是山的衣衫;水流依依,青山环抱,可以是男女间缠缠绵绵的柔情。 如果说我们随处可见的山只是凡尘中的平庸男子,随处可见的水只是凡尘中的寻常女子。那么,冠豸山的山水无疑是极品与绝色了。 冠豸山与大金湖、武夷山同属丹霞地貌,这是上天的厚赐。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赋予了世间万物万景,丹霞地貌的风景自然比庸常山水足观,移动换景目不暇接,这样的地质面貌,其间的沧海桑田的变迁,是一部解读不完的地质史。而冠豸山的独特魅力,除了鲜活的具有生命象征的地理景点外,其深厚的历史人文积淀,使这座山的内涵厚重起来。 地理上,闽西连城得天独厚,成为闽江、汀江、九龙江三条河流的源头。所谓“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便是那周边平坦处突兀而起的冠豸山,以其形似古代獬豸冠而得名。相距县城仅1.5公里,早在宋代,便有人称赞冠豸山“平地兀立,不连岗自高,不托势自远”,集山、水、岩、洞、泉、寺、园诸神秀于一身,雄奇、清丽、幽深,“上游第一观”果然名下无虚。冠豸山原称“东田石”,因为从远处远望但见山峦叠嶂,如万朵莲花亭亭秀峙,又名“莲花山”。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似羊而独角,传说“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即以角触不直者。”法官据此可断是非,后人因而把法官的帽子称为“冠豸”,以示公正不阿、除邪扶正之意。而冠豸山滴珠岩山形酷似古代法官的帽子獬豸冠,雄峙山顶,状似朝天冠,两侧山势低垂,恰似冠旁帽翅,因而山名“冠豸”,不但寓意深远,也赋予了这座山历史传承的文化色彩。 像许多名山一样,冠豸山也有古寺、亭台楼阁等许多人文景观,虽然也有许多香客,但却不是以香火鼎盛传世,而是以书院众多著称,成为冠豸山的文化传承。据介绍,自南宋到明清,连城甚至周边的不少文人雅士纷纷在山上结庐倡学,先后建有“二丘书院”、“樵唱山房”、“东山草堂”、“修竹书院”、“五贤书院”等众多的书院,成为冠豸山一道书香四溢的风景。数百年琅琅书声,传至今日,仍然不绝于耳。 书院的兴起,历代俊彦的游览,愈加沉积了冠豸山的文化内涵。目前能看到的一批珍贵的历代摩崖石刻和题匾,以及一篇篇题咏冠豸山水的文章诗赋,是冠豸山历史文化传承的见证,现在山上留下了四十余处摩崖石刻中,有南宋大儒、福建四大理学家之一罗从彦手书的“壁立千仞”,明代名儒黄公甫所题的“冠豸”,原福建省委书记项南所题的“万峰朝斗”,现代著名书法家罗丹的“人长寿”,赵朴初的“造化钟神秀”等书法珍品。而东山草堂内,林则徐登临冠豸山时手书的横匾“江左风流”和清代著名学者纪晓岚留下的“追步东山”墨宝,更是弥足珍贵,既抒发游山豪情,又弘扬了闽西崇文尚学之风。钟灵毓秀的冠豸山,因了这样浓厚的文化积淀,至今连城文风鼎盛,作家之多列于全国县级前茅,有“文学强县”之称,中国作协、福建作协还在冠豸山脚下建起了文学创作基地。 而冠豸山鬼斧神工的自然地理文化,赋予了冠豸山蕴含文化意味的灵气。 不说莲花峰、秀女峰、骆驼峰的逼真形态,也不说灵芝峰、五老峰双峰对峙夹着一个一线天的雄俊奇险,单说那“生命神山,阴阳相对”的文化图腾,就足以使一座山鲜活起来。 蔚为大观的“生命之根”象征着冠豸山的阳刚之美,挺立于长寿亭下的峡谷中。这个景点,周边平缓,巨石突兀,傲然而立于天地之间。虽不言语,而生命的旺盛与力度尽显,霸气十足,虽历经万年雪雨风霜,而从无惧色,坦坦荡荡。离此不远的石门湖,却又是另一番景致,极尽阴柔之美。“双乳峰”秀丽圆润,“生命之门”天造地设,依着傍水的灵秀,闪烁着极致的生命之光。 若说阳刚与阴柔,别处山水,多有风景,但却大多是要么阳刚、要么阴柔。像冠豸山这样两种景观集于一处,遥相呼应,却是少之又少了。这是真正属于冠豸山的独一无二的美,是冠豸山的神奇与神秘之处。有了沧海桑田天地造化的特别眷顾,冠豸山的地理文化也显得厚重而具传奇色彩。 冠豸山风景区的五大景区,现仅开发三处,即石门湖、冠豸山、竹安寨。随着景区景点的不断开发,冠豸山的文化传承将愈加厚重。 (此文获2006年度福建省报纸副刊一等奖) 油坊 家乡油茶种得多,每年的年末岁首,油坊便热闹。从凌晨到夜半,油坊里油锤敲打油桩发出的“嘭——嘭——”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间或有使上劲的汉子“哟嗬——哟嗬”的号子声,极撩拨人。 村多沟壑,有几块算作洋面的开阔地,便形成了几个自然村。油坊在居中的自然村村头,旁的几个自然村便众星拱月似的,油坊的地位便很突出。 油坊已年代久远,屋体十分破败了。经无数次的修缮,屋瓦显得稀薄,黑楞楞的,间或有三两青白的瓦片夹杂其中,那是疏漏时再添上的。门是常年洞开,门扇已不知何处去了。檐头的椽子被岁月驳蚀得长短不一,用腐草拌泥糊就的墙壁也早已东一块西一块掉得几无完肤,风便在蚀空的墙壁间来回穿梭。墙壁下段的“水斗”早掉光了,只有几根横木撑着,便常有野狗钻进钻出。透过空的墙壁,大枫香木做的油坊静静地卧在地上,长长的枋身由于油润烟薰,泛着乌光。角落里是空的向天灶,灶里一堆稻草,被野狗辟成一处温暖的窝。顶上的两面墙壁间连着蛛丝,风一吹,颤颤地抖。 如同村里别的已不住人的旧屋,油坊整个儿泛着腐朽的气息。从大路通往油坊的小径,野草葳蕤,只见窄窄的一条路的痕迹,透着深幽,一股岑寂的氛味氤氲在寒山瘦水间,冥冥中恍如沉寂而漠然的村落历史,我的祖辈的某种令人心悸的背影。而我宁愿油坊仅是纯粹的榨油作坊。但是,油坊确实成了一处缩影,背负重轭,在周遭尽是敦厚淳朴而又迷茫的偏隅,油坊所形成的与生俱来的苍晦,便是要令人茫然无言,潸然一种郁郁凄凄的情结了。 在我童年时,油坊却是一个好玩的去处,小伙伴们肆意胡闹,在苍驳的墙壁上随意涂抹着各种符号。然而,当一次祖母爱怜地揽我入怀,告诉我,油坊里曾吊死过人,我便再不敢单独去油坊。而油坊摇摇欲坠的幢影,每每便有了碜人的寒气弥漫,后来我便知道了,吊死在油坊里的是阿金的父亲。 村里没出过大富大贵的人,只有阿金家曾经辉煌过,于是,阿金的曾祖造了油坊。到了阿金父亲,阿金家也日见式微了,他们家惟一可炫耀的油坊也归全村人共有了。那时阿金还小。祖母说:油坊神呢,夜暗就有嘤嘤的哭声。后来,我终于在毛骨悚然中寻到迷底,因为油坊破败了,就有呜呜的风声折腾着。祖母坚决不信,就风就是神了,我就不是,祖母便生气,不理我。然后,祖母又说:没神,阿金的父亲怎么吊死? 那时,阿金的父亲寂寂地站在油坊门口,有两行清泪浸过脸颊。我这样怀想着,便有些不安。油坊将被推倒,建合作社,事实上,远没有“以死抗命”的地步,何况油坊已是公家的,阿金父亲的死便也蹊跷。村人们的谈论常唏嘘不已,感念油坊,也感念阿金的父亲,因为紧接着的是困难日子,油茶却丰收,油坊还在,榨了许多油,凡毒不死人的草木野果拌上油都可入口,村里便不曾饿死人。 阿金的父亲纠葛于怎样的一种情结哟?十几岁的阿金便也开始以实在的诚心管理榨油工具,以及油坊。 我所见过的油坊开张的日子,却是村里最有生气的时候了。 因为村里只有一个油坊,榨油便需轮流。生产队时是第队轮一天,周而复始。轮到的前一天,全生产队总动员,每家的石臼都派上用场,舂过的油茶粉用筛子筛出细的,粗的再舂,直到全部舂成细粉,装进箩筐,便满筐的金灿诱人。油茶粉由壮劳力挑到油坊,这时管理工具的阿金早已把一应榨油用具搬来,空灶放上大铁锅,装半锅水,水开,置入装满油茶粉的蒸桶,旺火烧蒸,蒸桶内水汽弥漫时,两个壮汉各抓住木桶两边固定的抓把,发一声喊抬起来,然后包箍,一箍一箍放入枫香木油枋内掏成圆形的空洞,排列好。一般一蒸桶大约蒸百斤油茶,装一油枋,村里人将一枋叫成“一捞”,一捞装好,套上钢绳,转动油枋一头的轱辘,油枋内的茶箍渐渐贴紧。司职包箍的阿金便适时地向油枋内塞木墩,塞紧了,那油便开始嘀嘀嗒嗒流入油枋下盛着的油桶。然后,阿金扶正桢木削的木桩,便有两外壮汉各站在油枋一头,用十几斤重的油锤猛力敲打,吭奋的敲打声中,挤榨出来的油渐渐哗啦啦流成一股粗线。 “来油喽!”阿金很雄壮地发一声喊,粗犷、舒缓作金石之声。这是小村落的声音,小村落的人寻找到一种激奋、一种荒凉僻野里的铿然鸣应。 油坊成了一种象征。 每逢榨油,便是村的节日。各家主妇都可提上小铝锅,带上米,在油坊外随便用3块小石头砌成“灶”。待饭将熟,由队长从油桶里勺油,每个锅里浇下一大碗,那一顿饭便全生产队香喷香甜。有舍得花钱疼小孩的,买了米糕,垫屋纸放在油茶粉上在桶里蒸,油茶蒸熟,米糕便也自白而黄,金灿灿的,味极好,苍驳的油坊,因了四溢的油香,便多了几分乐趣。 责任制后,油坊毫无争议地划到阿金名下。油坊实在太破旧了,阿金干脆推倒,在原址上用砖头砌了三间平房,购置起气压榨油机、电动粉碎机。气压榨油机只需用手摇,一个人便能操作,轻便得很,粉碎机自然较石臼先进多多。逢人来榨油,阿金只收电费和包箍工钱,还顺带置了碾米机,又辟出一间卖糖烟酒食杂小百货,生意见好。 油坊没了,撩拨人心的“嘭——嘭——”声已隐入旧忆。而油坊的沧桑所折射出的小村曾有的一段历史,仍时常让人生发感慨。 如今,村人买东西,只说去油坊,那里倒因曾有油坊而有了地名。榨油的事,阿金已交给儿子了,自己看着小杂货店,平时见着村人,便亲热地招呼:“来油坊坐。”让人听着凭添了几分温暖。 (此文最早发在《散文天地》创刊号上,后在多家报刊发过,曾入选四川省中学教辅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