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笙

时令已是初冬，但暖人气候混淆了季节的概念，这个猴年委实有些调皮。在大田县广平镇万宅村的银杏公园，这种季节的更替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本该一树金黄的银杏树夹杂着三三两两的绿意，在暖人的冬风里摇曳，只有那三两棵树下铺排出的金色让人恍醒一定是秋天拖住了冬天的尾巴。

这是银杏的世界，是金黄色统治颜色的世界。在中国传统文化村落万宅这座布局精巧的银杏公园，不过面积200多亩的园区内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银杏树竟有500多棵，其中树龄200年以上的有23棵，更有高寿达800多年的三明首届树王评选大赛“银杏王”。在银杏林中流连，我不仅惊讶于如此众多的树齐聚于此，更惊讶于它们对于人类来说天文数字般的树龄。某一天，一棵银杏树苗落户这片古老的土地，它新长出的根系慢慢深入大地深处，并让身体在缓慢的生长中茁壮起来，或许连它自己也无法预料到能经历这么漫长的岁月轮回，风霜雪雨里见证一代代给它劈草修枝的人类老去。而随着银杏树的生长，一个家族的故事就慢慢地厚重了。

在绍恢堡，我看到了这种家族文化的生动体现，在它没有落上堡名的门楣上，品读到一个家族的隐忍和期盼。而谁又能说这无声期盼是一种奢望呢？当年万宅村余氏世祖余生权在63岁高龄时，于清朝道光年间（公元1849年）建筑起这座集居住与防御功能于一身，占地面积达2300平方米，共有大小房间72间的土堡时，据说一位风水先生断定此处是虎形风水，将来一定会出一个大人物，至于这大人物具体出于何代何年，天机不可泄露。基于此，土堡的大门上方石匾就空了，必须等这个大人物出现后由他亲手题写上绍恢堡的大名。

2007年我第一次来到绍恢堡，其破败的景象令我忧心，而有关土堡的传说则让我暗暗心惊。当我把这样的感触呈现在《在传说中等待的无名土堡》一文中，绍恢堡就成为我始终关注的一个凝聚了家族期盼的古老文化遗存。九年后，当我再次迈入土堡，欣慰地看到修缮后的绍恢堡已不复当年破败的景象，在今人的手上正焕发出新的生机，从那勾勒得黑白分明的瓦沟，从堡内陈设的传统农耕生活的器物，都可以看到一种向优秀传统文化膜拜的情怀。这让我有了些许节制的感动和期盼，就如堡内源源不绝从地下涌出的清泉，我相信这样的文化传承会在今人的手上得以完美地再现和流传。

走出绍恢堡回头张望依旧空空如也的门楣，我敬佩万宅人对先祖遗训的坚守。然而，依我看来不管将来是否真的出了如祖先当年所期盼的大人物，这个空落了百年的门楣还是空着好，就让绍恢堡三个字镌刻在家族的历史里，成为激励子孙永不止步的一种氏族精神，烙印在每个后来者的心上。

在银杏公园，当我小心翼翼地踩在金黄的杏叶上，忽感这必定不是简单的树叶，而是一个家族厚重的历史。据说万宅村的“银杏王”是余氏先祖余成观从山东带回所栽种，同样，银杏公园里众多高寿百年以上的银杏树亦是先人从泉州引进。银杏树生长缓慢，又属高寿树，在自然条件下从栽种到结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人们称之“公孙树”，有“公种而孙得食”的含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当我漫步在银杏公园时不由心生这般感叹。然而，余氏先祖亲手栽下这一棵棵“公孙树”，仅仅是为后人留下一片绿荫几粒白果么？显然，余成观从齐鲁大地千里迢迢带回一棵树苗更多是带回一种文化寓意，希望这得到齐鲁文化滋养的树在故里能福荫子孙。事实也是如此，敬祖睦宗，尊老与爱幼同样都是孝之道，孝是一种双向的血脉交汇，前人布施福果延续先祖血脉是大孝，后人感前辈恩泽尽孝行善亦是孝道宗义。

由此忽然想及，抑或并不是秋天赖在冬天的季节里，而是冬天伸手挽扶着秋天一同前行，在这以孝著称的古老广平，连季节也懂得了孝的道义。当年轻的冬天扶着年老的秋天行走在广平的山水中，还有什么奇迹不会发生呢，就如万宅古老的绍恢堡和银杏树，似也因孝道的滋养而有了一种不同的文化气质。

此刻，当我在大田县广平镇首届银杏文化节里俯拾起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时，发现这曾探看过许多次的银杏叶每条纹理里都蕴藏着故事，顺着这些脉络就可以探察到古人与今人相通的文化情怀。“公孙树”！中华博大的文化传统里最重要的血脉流传，不正凝结在这片小小的树叶里么？公种树孙食果，一代代的公种树，一代代孙食果，一个家族一个民族的血脉就这么如源头活水奔流不息。将树叶对着阳光仰望，透过银杏叶这把小扇子，挟着秋意的冬阳正从每一棵银杏树梢热烈地倾泻下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上跳舞，那些不畏冬寒依然绿意盎然的银杏叶还在枝头如一只只扇形的蝴蝶笑声喧哗，热切地等待换上金色的外衣，在悄然的嬗变中让季节变得更为清晰。霎时，我果真听到一片片在风中飘落的金黄色银杏叶，正努力让这块古老的大地换上洋溢着富贵吉祥的颜色，而这种颜色是万宅先祖们百年前就已酝酿而成。

顺着银杏拥簇的小路登上银杏公园的“八卦寨”。当年这是一座用来躲避土匪的堡寨，鹅卵石垒就的墙基隐约可窥探到当年寨子的雄姿。广平镇政府别出心裁在八卦寨顶精心布了一个八卦阵，居中的太极图黑白交缠。回想当年三国陆逊误入卧龙孔明的八卦阵，在这貌似简单却寓含八卦生生相克相生阵中寻找出口时，猛醒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地方其实一直都走在天地间的一个个八卦阵里，不断地进入和突破，一个人的故事一个家族的故事一个地方历史也就这么厚重起来了。其实，银杏树和绍恢堡都是广平古老土地上生长着的“公孙树”，后人要做的就是为他们的子孙也种下一棵棵“公孙树”。

如此，善哉，孝矣。